五十 九月的重庆还浸在暑气里嘉陵江的风裹着热气吹过校园香樟树的叶子被晒得发亮叶脉清晰得像图纸上的线条。
邓鑫元站在机械与制造专业大一新生报到处前白衬衫领口沾着薄汗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这是他留校后当辅导员的第一年红色的迎新横幅在他身后飘着“欢迎新同学”几个字格外醒目。
眼前的新生们背着蛇皮袋、拎着旧木箱有的家长扛着被褥跟在后面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像极了四年前的自己。
那时他也是这样扛着母亲缝的被褥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学费站在兵工院校的门口连大气都不敢喘。
“邓老师好!”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怯生生地打招呼手里还攥着录取通知书边角被捏得发卷。
邓鑫元笑着点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的钥匙串——那串钥匙上还挂着当年学习实践部的办公室钥匙铜制的环扣被磨得发亮边缘光滑得能映出人影。
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青涩站在学生堆里常被认错。
有位拎着行李箱的家长拉着他问“同学辅导员办公室怎么走”他也不恼笑着指完路转身又帮一个女生把沉重的木箱扛到行李车上肩膀被勒出淡淡的红痕。
作为机械与制造专业的专业课教师兼大一辅导员邓鑫元的日子被切割成了精准的碎片像他画图纸时标注的尺寸分毫不差。
早上六点半天刚蒙蒙亮他就准时出现在宿舍楼前看着学生们揉着眼睛排队去早操有偷懒的学生想躲在树后一看见他的身影立马蔫头耷脑地归队。
课间十分钟他几乎都泡在教室走廊靠在栏杆上听学生讨论图纸上的误差有时接过学生递来的图纸掏出笔就着栏杆圈出错误:“这里的尺寸标注少了公差就像螺丝少了螺纹装不上的。
” 晚上十一点查完最后一间宿舍他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教师公寓。
备课到深夜时桌上的搪瓷缸总泡着浓茶茶叶是最便宜的散装茶泡得久了发苦却能提神。
有时改作业到凌晨窗外的香樟树影投在教案上像跳动的墨点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想起当年唐老师也是这样在台灯下批改他的作业红笔批注密密麻麻。
“邓老师来了!”这话渐渐成了机械系大一学生的日常暗号。
他一进教学楼原本在走廊里打闹的学生会瞬间站好说话声都压低了几分;他往食堂窗口一站正想插队的学生看见他会红着脸退回去乖乖排到队尾;有次他穿着运动服去操场跑步几个在路灯下背单词的学生竟齐刷刷站起来问好吓得他赶紧摆手:“别站着继续背我就是来跑两圈。
” “别这么拘谨。
”有次体育课自由活动邓鑫元拉着几个学生坐在看台上手里转着个轴承模型——这是他带金工实习时亲手做的教具金属表面被打磨得发亮转动时几乎没有声响。
“我像你们这么大时还在堰塘边早读呢。
”他指尖捏着轴承说起高三那年谭云喜陪他练体能的事说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兵工院校校门时的激动“机械这行看着枯燥全是图纸和公式可每颗螺丝、每张图纸都连着真东西。
你们现在在纸上画的线将来可能就变成机床的齿轮变成汽车的零件甚至变成飞机的发动机。
” 学生们爱听他讲这些比起课本上的理论这些带着生活气息的故事更让他们着迷。
有次专业课讲“机械精度设计”讲到公差配合时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枚旧钥匙举在手里给学生看:“当年我宿舍的锁头公差大到能插进两把钥匙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后来我用锉刀磨了半个月一点点调整锁芯的间隙才算懂了啥叫‘配合间隙’也明白了精度有多重要。
”讲台下哄堂大笑后排原本打瞌睡的学生都直起了腰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手里的钥匙。
发现熊坤是在第一次查寝时。
别的宿舍堆满了新被褥和零食有的学生还摆上了收音机和小说热闹得像个小集市。
熊坤的床铺却显得格外冷清铺着洗得发白的旧褥子边角都起了毛床头放着个掉漆的搪瓷缸缸身上印的“劳动光荣”四个字都快磨没了。
最扎眼的是他身上的衬衫——袖口缝着块颜色不一的补丁布料比衬衫本身厚像片不合时宜的秋叶在崭新的校服中间格外突兀。
“老师好。
”熊坤站起来时手不自觉地往后背藏了藏像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什么。
邓鑫元瞥见他手腕上的旧手表表盘的玻璃裂了道缝指针却还在稳稳地走表带是用绳子绑着的显然是断了之后临时修补的。
后来邓鑫元总在食堂关门前看见熊坤。
那时食堂里的人已经不多了窗口只剩下些残羹冷饭熊坤总端着个搪瓷缸子打最便宜的素菜——有时是炒白菜有时是凉拌豆腐找个角落快速吃完然后拿着缸子去水龙头下冲干净匆匆离开。
有次邓鑫元故意晚去食堂远远看见熊坤站在桌边把其他同学剩下的馒头掰碎了泡在自己没喝完的菜汤里低着头喉结滚动着往下咽动作快得像怕被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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